前言

本文是个人的思维游戏,不是研究报告,因此我不对其正确性、真实性负责。

美的起源

最开始,美是一种实用主义的生存经验。

我们的祖先没有今天的我们这么高雅,他们眼中的美就是有利于生存。我将举几个例子来说明这一点。

所谓“美食”,就是高糖、高脂、高热量、易于消化的食物。因为这种食物能提供更多的热量和更丰富的营养,吃下这种食物可以获得更多生存机会。当然,早在我们将这些特性归纳为美之前,我们的身体已经学会了积极选择满足这些特性的食物,这体现为各种激素的分泌与条件反射。

所谓“美人”,就是四肢发达、皮肤光洁、五官端正、仪表端庄的人。这是因为,一方面,这种人的基因比较优秀,与他们进行交配,更有可能生出健康的后代,使得自己的基因得以延续(这种原始的审美已经通过长期的自然选择刻入了每个人甚至每个动物的基因中);另一方面,这种人的社会地位往往较高,与他们交往或通婚可以获得更多的生存资源。

所谓“美景”,往往是气候温和、光照充足、地形平坦、水源丰沛、植被茂密的地方。因为这种地方往往意味着开阔的视野、充足的食物来源、丰富的原材料和相对安全的环境,更加适合生存。这种审美,直到今天依然保留在我们的脑海中。我们向往山川大河、田园牧歌,很可能是潜意识中受到了我们祖先审美的影响。

这些美的实体是非常直观的,不需要什么美学素养就能很真切地感受到。他们是经过几百万年的自然选择,烙印在我们种族的每一个个体的意识里的。归纳起来看,这种直观的美本质上都是一种生存经验。

美的综合

随着社会生活越来越复杂,各种美的元素可能会交织在一起。

例如,和一位“美人”一起,一边品尝“美食”,一边欣赏“美景”,这就是一种美的综合。

这种综合使得美开始变复杂起来,而简单的美组合成复杂的美,也就创造出了新的美。

每一种复杂的美,相较于另一种复杂的美,都是迥然不同的。即使有两种复杂美的组成元素完全一致,但是他们的组成结构不一样,最后呈现给的人的也是完全不同的美感。

这个阶段的美依然是比较具体的,可以从其表象上进行机械地拆分,然后发现每个元素的美的特性。

美的迁移

与美的事物相联系的其他事物也会被赋予美的特性。

最开始,这种联系往往是非常直观的,甚至说白了就是实用的。

就时空联系来说,与美处于相同的时间和空间的其他事物被迁移为美。潺潺的溪流、婉转的鸟啼、傍晚的夕阳被认为是美的,往往是有条件的,那就是要在美景中,即在有利于生存的环境中。那时的人类还没法理解,为什么戈壁滩上的落日是美的。

就因果联系来说,导致美的原因和美产生的结果被迁移为美。例如,丰收的麦田中,金黄色的麦浪是美的,这是因为丰富的食物(也就是丰收的结果)是美;同时,创造美的过程,也就是耕作劳动的过程,也被视为美的。

这种直观的联系,最开始的目的依然是服务于生存。但是,我们已经可以从中隐约窥见一些唯美主义的端倪了,因为人们并不能从溪流声、鸟啼声、落日和麦浪中得到任何直接的实用价值。

美的抽象与扩散(或美的回归与预测)

人的经验越来越丰富,获得的审美材料也越来越多样。人会在潜意识中将其中的共性归纳出来,然后将美扩散到其他具有这种共性的事物中去。

这个过程类似于数学上的回归与预测,只不过,很多美是无法用具体的数字进行描述的。我们的大脑,一个强大的神经网络,在我们发明最小二乘法之前,就已经能够不借助数字和运算来对自然事物进行回归和预测了。

举个例子。人们发现,走在平滑的鹅卵石上,比走在尖锐的砂石上更加舒服;人们观察到,把独木舟的头部削成类似的形状,比削成方形更加便于行驶;人们意识到,使用一个圆形的轮子,比使用椭圆形、多边形的轮子更加省力。于是,人们归纳出:平滑的曲线是一种美。

早在人们发展几何学之前,他们就已经学会了利用几何性质。那些使用起来十分省力、方便或稳定的形状,被人们抽象为一种美。

平行是一种美,垂直也是一种美;圆形是一种美,正方形也是一种美;笔直的直线是一种美,平滑的曲线也是一种美。诸如相似、均匀、稳定、一致等几何性质,也被视为一种美。相比较而言,乱七八糟的角度、不规则的多边形和多面体、奇形怪状的折线就不如上述形式那么美。(对混乱、不规则的审美,是古典时代及以后才广泛存在且被公认的。)

人们将这种美扩散到其他的物体上。对于自然物体,流线型的鱼、身材曲线优美的鸟被认为是美的,健硕的老虎狮子、团结的狼也被认为是美的。对于人造物,人们更倾向于把锅碗瓢盆等日用品造成圆形的,而不是其他奇葩的形状。

当然,可以有人认为把日用品造成圆形的还是为了实用价值,因为圆形的物品使用起来不容易割伤嘴巴和皮肤。但是,在我看来,此时的美已经开始变得抽象了,其作为实用价值的成分虽然得以保留,但是越来越小。或者说,如果不影响实用价值,此时的人们更倾向于把物品制造成美的。这其实就已经体现出了人对美的主动追求,甚至已经把美当做了一种目的,至少是次要目的。

总的来说,可以认为美在这个阶段经历了由特殊到一般、再由一般推广到其他特殊的一个过程。很多根本不具备实用性的物体,仅仅是因为其具有某种“许多实用物品都有的性质”,就被视为是美的。在这个阶段,人开始根据归纳出的美的特性去主动创造美。

美的社会化

之前提到的那些美,要么是自然物,要么是简单的人造物,总之都是不(直接)参与社会生活的死物。接下来,我将阐述在社会生活中,人的社会活动如何被赋予美。

一些在我们如今看来高度抽象的美,比如和谐、多元、对比、简约、动态、神秘、意外等美的性质,到底是怎么产生的呢?

人不能够随心所欲地创造历史,自然也就不能随心所欲地创造美。人创造美的过程,其实是在社会生活中不断与自然、社会达成协调统一的过程。

首先,人们将对自然物的审美一定程度上迁移到人和社会的身上。例如对称性,在人的身体上反映为身体的匀称,经过抽象后在社会生活反映为交际关系的平等。再如整齐,一群装备一致、排列整齐的士兵踏着均匀的鼓点向敌人冲过去,其战斗力比一群散兵强悍许多。又如平行与垂直,把城市的道路规划为横平竖直的,城市交通的效率就会高很多。(华中科技大学的道路横平竖直没有上下坡,而你武的道路却一言难尽,两相对比,谁是中国最美大学不是高下立判吗?)

然后,人们会将社会生活中的一些实用活动推而广之,转化为美的实践。例如,最开始的音乐是为了士兵行进时能够拥有整齐的步伐和高昂的士气,或者在祭祀活动中营造神圣氛围使得人能与神灵沟通。而音乐被逐渐推广为一种艺术形式之后,才具有美的性质,人类开始使用美的眼光来欣赏和创作音乐。

接着,这些活动经过长期发展,逐渐专业化而形成一个产业(例如绘画、雕塑、奢侈品),或逐渐常态化而形成一种社交活动(例如音乐、舞蹈、体育比赛、宴会),等。此时,美和艺术产生了高度绑定,所以我们生活中提到“美学”“美术”等词语,往往第一时间会想到蒙娜丽莎、维纳斯雕塑和卢浮宫,而不是那些抽象的概念。

最后,这些美的实践在社会生活中被人们改造,变得越来越复杂,越来越多样。人们在每一次对美的实践进行改造的时候,都会潜意识中代入其他的(他们认为的)美,删除其中(他们认为的)不美的成分——这不是意味着,人类美的实践活动就是越来越美的(或者说,美的程度不是越来越大的),因为不同形式的美很难进行量化的比较。这种改造会不断地抛弃旧有的元素,加入新的元素,经过几十轮、上百轮改造之后,新的美的实践就已经面目全非了。这里的面目全非不是贬义词。就如忒休斯之船,新的船和旧的船都是可以行驶的船,新的美和旧的美都是美。但是你很难看着新船联想到旧船,你也很难在今天的广场舞、交谊舞、街舞中看出古代祭祀舞蹈的影子,尽管他们都是舞蹈。

这些美的实践过于复杂,以至于那些比较具体的形容词已经难以概括较多种类的美学特性了。人们对这些活动进行再次的抽象,得出了和谐、多元、对比、简约、动态、神秘、意外等用于描述一类美的特征的词语。

简而言之,新的美是从旧的美一点点改造而来的,旧的美的实用价值在这个改造过程中被部分或全部地抛弃(如果实用价值不再必要的话),形成了(几乎)没有实用价值的新的美,或者说纯粹的美。这种比较纯粹的美是社会生活的产物,它描绘的对象是自然物和社会生活,也只能在社会生活中继续得到发展。

如果你今天在新闻上看到了某些你觉得十分新奇或者你觉得难以理解的作品或活动,没必要对其妄加指责,他们可能只不过是一种罕见的美学实践罢了。

美的政治化

从根本上讲,美的政治化是对美的实用价值的一定程度的回归或保留,但同时这种实用价值又使得美被异化。

单从美学本身角度看,美的政治化似乎不是一个值得讨论的话题,因为用美学统治平民、管理国家和用美学制造轮子、用美学寻找栖息地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都只不过是美的实用性罢了。我们今天在这里单独讨论,是因为它的影响非常深远,以至于让美异化了。

举几个例子。

  • 在远古时期,人们将战争中抓获的奴隶集合起来,并在群众面前让他们跪下。在这种姿势下,人很难自由活动,也就无法做出抵抗或突然袭击,从这个意义上说,下跪单纯是为了实现一种实用价值。逐渐地,下跪、下蹲、弯腰等低姿态被赋予了羞辱、服从、尊重等意义。弱者(辈分、官衔、军衔较低者)见到强者(辈分、官衔、军衔较高者)需要卑躬屈膝,以示尊敬。在东西方都是如此,程度不一罢了。于是各国当权者便将其定义为一种礼节,使得社会尊卑分明,统治更加有序。
  • 在近代的某段时期,欧洲女性需要束腰,中国女性需要裹脚。各国的思想家认为,这些行为可以塑造女性优雅的体态,是一种创造美的活动,因而具有正当性。可是实际上,这些行为是为了培养女性柔弱、服从、便于控制、忍受痛苦的特点,防止他们在生产力日渐发达的同时掌握社会地位来对抗父权制。

今天的我们(至少对大多数国家来说)即使见到国王也不用再下跪,但是鞠躬行礼依然被保留,这是因为阶级压迫依然存在,但不像以前那样明显。今天的我们(指社会主流)依然认为女性的温顺、柔弱、娴静、吃苦耐劳是一种美,但再也不愿意看到缠足和束腰了,这是工业革命后女性长期斗争的结果,也可以被视为是一种传统的保留或残余。

归根结底,今天的主流审美还是各种政治势力相互妥协的结果。

政治势力,无论是当权者还是反叛者,借用美作为他们的工具,来为自己的政治地位、政治利益和政治诉求赋予正当性,使得其他人相信:自己的政治活动是高尚的、符合理性的,而不是出于原始的欲望或异想天开。

他们在利用旧的美创造新的美时,不是以审美为中心,而是以政治目的为中心。这样创造出来的美,不再是纯粹的美,而有可能是一种异化了的美。这种异化的美,产生于政治且服务于政治,可能会导致一些不太好的结果。如果说,刚才讨论的尊卑分明、对女性的压迫还不够坏的话,我可以再举几个例子。

  • 在斯巴达、罗马、唐帝国、蒙古、纳粹德国、昭和日本等尚武的国家,统治阶级是热衷于发动战争的征服者。在这些国家,暴力、杀戮和征服是一种英雄主义的美,以至于举国上下的百姓都向往着征服异族,甚至是在异族的土地上进行有组织、有预谋的大规模屠杀。
  • 在大革命时期的法国、苏俄、社会主义革命时期的中国等革命者掌权的国家,统治阶级是热衷于破坏旧秩序、建立新秩序的革命者。在他们构造的语境中,革命、牺牲与自我奉献就是一种美,以至于把各种旧贵族统统送上断头台,把旧有的文化遗产通通破坏殆尽,然后创造出服务于革命的美学。
  • 在中世纪的欧洲、伊斯兰世界和印度,统治阶级是宗教势力和封建君主,于是他们的美学就是服务于宗教、服务于上帝的美学,各种绘画、音乐都被局限在上帝的旨意范围内。统治阶级希望破坏圣像、加强君主和贵族的利益,那人们就认为偶像崇拜不是一种美。统治阶级说节制、禁欲是一种美,那人们就服从于这种美,甘愿受苦受累为统治者工作。
  • 在大航海时代的欧洲、西进运动的美国,统治阶级需要新的航路与土地来攫取财富和利益。于是他们认为探险、开拓与殖民就是一种美。其结果自不必说,这种美也带来了文明的冲突和血腥的杀戮。

我列举这些事实,不是为了证明美不应该被政治化,而是为了说明,那些我们认为理所当然的美与美德,其实也是需要反思与审视的。如果我们不去做这样的反思与审视,假如将我们穿越回上面所述的那些时期,我们恐怕不会做出比当时的人们更高级、更先进的审美。

今天的我们,又处在何种政治美学的藩篱中而不自知呢?

未来的人们,将会如何评价今天的我们的美学观念呢?